Hymn(不要发老福鸽表情)

HymnHawkshaw

或许,遥远的一千年前

*岁二六七

*我喜欢评论请不要吝啬(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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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去雪如花

 

大荒城的冬天并不美好,早年间气候恶劣,一入冬狂风大作,下石子一样的冰粒,要不就是连着一周暴雪不停,稻田全被毁了。近期的一次大雪灾大概发生在十年前,半个城断电,道路结冰,有四十五人在那场灾难中丧生。

或许因为很快要回归那片混沌了,我们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一些异常反应。大姐入梦的时间更长,而且似乎有些分辨不清梦与真实;小妹一反常态地不在家里久坐了,她几乎每天都上街,但是她总是焦虑地走来走去,心思并不在周遭的环境上。姐姐比以往更容易感到疲惫,至于我,我的记性开始变差。

这其实是我们都有的变化,姐姐也忘事了,近来的不会忘,忘的都是多年前的往事。我有一次提起和二哥的对弈,她说不记得了,但那局棋是我们三人的共同记忆,她本不该忘记。然而我发现我也记不清细节了,以前我连那天喝的什么茶、二哥摔的是什么杯子都记得,现在我就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赢了二哥。留在我记忆里的反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,比如那年的雪灾,却不是因为灾难的严重性——说来惭愧,是因为雪灾发生的前一周我去见了姐姐,临行前她给我吃了一种很好吃的水果。

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在人间见到姐姐。

彼时我还在跟二哥共事,他习惯了隐秘做事,要我也尽量少和其他兄弟姐妹联系。于是三十年间我一封信也没寄给姐姐,也没差人给她送什么东西。姐姐不知道我在哪里漂泊,自然也没法寄信给我。最后我终于找了个空子,趁二哥那边没吩咐,回了一趟大荒城。

上次我们分别得不算愉快,我已经做好被姐姐说教的准备了。连日奔波,却碰上恶劣天气,两天后才到大荒城。我在家门口的田地里找到了她,她在翻冻土,明明是大冷天,但她的额头上挂着汗珠。她的一双手握着锄头,动作缓慢,似乎没什么力气。她没注意到我来了,我在她身后站了几分钟她才抬起了头。她没说话,只是看着我,眼睛里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怜惜的神色。这样的表情让我有些不自在,但又心甘情愿。

她说,你没睡好。

她是看到我眼睛下的乌青了吗?近几周我确实睡得少,最近的安排需要一定财力支撑才能实现,因而我揽了很多生意,休息的也就少了。这次回姐姐家,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一会儿。

她问:“这次也是待几天就走吗?”

我说:“嗯,二哥那边糊弄不了太久。”

“你回来没跟他说?”

“也不算,我借口说有紧急事要处理。我来看看你,然后就走。”

她语气不悦:“我就知道跟着他准没好事。”

姐姐一手捶着腰,一手提着工具往家走去,我跟在后面,看着她进卧室,然后又出来。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,接着进了厨房,端来两杯热茶。

“一路过来冷不冷?喝点茶。”

我顺从地在桌子旁坐下,捧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。那年的冬天确实冷得反常,尽管清晨的确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,但那天我一下载具,就感受到比以往冷很多。那天还是个阴天,苍白的太阳悬在头顶,显得毫无用处。往姐姐家去的时候,听见几个农民在交谈:

“今年真冷啊,我家菜全冻了。”

“很久没这么冷过了,这是咋的了?”

“不光冷,还干,这些天好几个人的手都冻皴裂了。”

想到这儿,我说:“姐姐,这么冷,你还要去种地?”

“种什么死什么,我现在每天翻翻土而已。”她向门外看去,“至少家门口的这块田,不能让它冻硬了。”

“你觉得这是偶然的气象原因,还是人为?”

她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姐姐晃着她的那杯茶,这还没一会儿,已经不冒热气了。

她忽然转过来盯着我:“和你有关吗?”

“没有。姐姐也知道,我最近没在大荒城。”

“那你去哪里了?”

“嗯……”

“不说也没关系。”她低下了头,“但你得告诉我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们还有多少时间?”

她凝望门外灰黄的土地,眼里没有特别的情绪。

“最多十年。”

她垂下眼睛,似乎在思考,片刻后抬起了头,对我笑了笑:“够了。”

我没明白:“什么?”

“我有必须要做的事,十年足够了。”

“姐姐,你……”

“别担心,我只是需要处理大荒城的事情,如果我回不来,我就得为以后做打算。”

“你不会回不来的。”

她温和地反问:“你怎么确信?”

“我赌上一切就是为了你能完好地回到人间。”

“那你怎么办?”

“我?”

“你……能回得来吗?”

我没回答,我确实不确定。然而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,谁也没时间考虑太多。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消失了又回来的只有姐姐,不止我不确定,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同样心里没底。她也看出了我的犹豫,眉头逐渐皱紧,她搓捻着我垂在肩上的发尾,小声说:“我们都不希望再失去一个人了。”

我趁此机会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:“姐姐,你上次短暂地散去了神识,是什么感觉?”

“感觉么,就像做了个长梦,但和令姐的梦不太一样。醒来以后觉得没过去多久,似乎只是小睡一觉。”

“这次回归岁兽,必然免不了一战,就算是梦,也不会是好梦。”

“我猜到了。”

一段短暂的沉默。

“绩,下午你想做些什么?”

“姐姐不种地了吗?”

“不去了。要不去逛逛?买点这几天你想吃的东西。”

“不麻烦了,我晚上就走。”

她茫然地看了看我:“晚上?”

“再拖一天的话,二哥那边不好对付。”

她抿了一下嘴,眼里闪过一丝恼怒,不过我隐约觉得那恼怒是对二哥,而不是我。

后来和二哥面对岁兽时,我想起来了和姐姐相处的这一天——非常平淡,非常普通,就像一千年前我们还年轻的时候,平淡到甚至没什么特别的记忆点,就只记着那温馨的氛围了。我庆幸那天姐姐让我留在家里,这才有了这么珍贵的回忆。那天中午姐姐做了简单的热面条,下午她回书房做种植记录,我坐在旁边看着。当时应该是说了不少话的,我不记得了。

冬日天黑得晚,一千年了,我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太快了。晚上吃的是鳞丸汤,鳞兽是前几天钓的,一直养在后院的水缸里。她把鱼肉剁细,搅拌成黏糊的一团,然后用手挤到锅子里。

吃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,一碗汤放凉了还没有喝完。我用筷子轻轻戳了戳她的手,她勉强笑了一下:“没关系,我不太饿。”

饭后,她拿来了一颗暗黄色的梨,说:“这是寒流之前收的秋月梨。”

“姐姐,你知道我不爱吃梨。”从前吃过几次,我嫌梨子那带渣的口感。

“你上次吃梨都是多久以前了。我们的果树种植也是有进步的,这个梨很好吃。”

那梨子长得倒是不小,和小西瓜差不多大。她用水果刀慢慢地削皮,却时常陷入沉思,手不自觉就停了,削了半天,只削了一小半。我忍不住拿走了刀和梨:“姐姐,我来。”她的手维持着握刀的姿势,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。

梨削完了,我切下来一牙给姐姐,给自己也切了一牙。我们各自吃着——味道确实还不错,很嫩,汁水也多。我又吃了一牙。她说:“好吃吧?”

“嗯,好吃。”

“这种梨子的种植技术还没研究透彻,收成很少,我今年只留下了几颗,待会儿再给你拿一颗。”

一颗梨很快就吃完了,她忧虑地看了看窗外的风雪,又站起身:“还喝茶吗?我再去添一壶。”

她说着就往厨房走,我劝阻了她:“姐姐别忙了,我们坐一会儿吧。”

她扶住门框,背过身没有看我。

“……抱歉,我心里乱得很。”

她极少承认自己的心慌,总是表现出一副镇定的模样——当然,她确实很沉稳,慌乱的时刻本就少。如果她坦承了,那就是真的心乱如麻。我走过去,握住了她的手,她的手指立刻回握住了我,这让我有点意外,我以为她会躲开。

“夜里要赶路,今晚没得睡,姐姐和我去小憩片刻吧。”

“你一定要半夜走?”

“入夜了人少,不容易引起注意。”见她担忧地盯着我,我拉了拉她的手臂,“来吧,别担心。”

我想去姐姐的房间,她却带我回了我的房间。“你不在的时候,我仍然每天打扫一遍。”她说。我和姐姐像小时候那样并排坐在卧榻上,她看向角落的织布机,说道:“我很久都没有听到纺织机的声音了。你还纺织吗?”

“最近没有了。”

“你上次给我做新衣服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。”

“姐姐以前还嫌我给你做太多衣服穿不过来呢。”

她轻声说:“那哪里是嫌,每次不都好好穿在身上了。”

“明白了,姐姐是想要新衣服。”

以我的能力,我可以瞬间给她织出一套衣服,但化虚为实,本质还是虚空,如果是给姐姐,我还是想从纺线开始,慢慢给她制作一件,但没有那个时间了。

“嗯……新衣服,你要做什么样子的?”

“姐姐之前说,有一套裙子穿旧了,或者我给姐姐做其他国家的服饰?姐姐还没怎么穿过呢。”

“好,听你的。”

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小,然后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,如我所说,她最近很容易累——这件事还是二哥不久前告诉我的,至于他怎么知道的,可能是通过他在大荒城的眼线,我没细问。我一动不动地坐着,觉得四下里很静,仔细听能听到落雪的声音,偶尔还有细微的咔嚓声,那是树枝被压断了。我很想让时间走得慢一点,她太累了,她批评我熬夜,而我也看得出来,她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。

她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。马上就是出发的时间,我小心地扶着她躺下,给她盖好毯子。我刚从卧榻上坐起来,她就醒了。

“绩,你要走了吗?”

“嗯。”我推开窗子看了一眼,“雪很大,姐姐别送了。”

她说:“我和你出去。”

“那好吧,姐姐多穿点。”

她拿了件斗篷,又跑去厨房拿了一颗梨塞给我。踏出门时,姐姐又问了一次:“你当真要这个时辰走?雪这么大,不管是步行还是载具都不安全。”我没有回答,有些决定是无法悔改的,我们面临的问题也不是改一次出发时间就能解决的。没有那么容易。

我们撑着同一把油纸伞,但是风太大,遮不住什么雪,很快我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。接我的载具在大路旁等我,平常五分钟就能走到大路上,雪天路滑,那天我们大概走了十五分钟才看到载具的灯光。

我把纸伞交还给了她。

“姐姐,我走了。”

姐姐裹着斗篷站在路灯下,身后是一片让人不安的雪地。只有她四周是亮堂的,其余全是黑暗,仿佛她提前回到了混沌之中。那个时候我并不笃定这就是最后一次和姐姐见面,只是有预感。但毕竟我们只剩十年了,这还是一个很勉强的时间,我们可能连七年都撑不到。岁随时会苏醒,没人能阻拦。

我说:“姐姐,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她想也不想就回绝道:“不行。”

我无奈地说:“我还没说是什么事。”

“我不愿做任何保证。”

“那你就当听个建议。姐姐教了我这么多事情,也得听一回我的想法吧?”见她不说话,我继续说,“姐姐回来之后,去大荒城外走走吧。你若还想住在大荒城也好,但一定要先去别的地方。”

“就为这事啊。”

“姐姐,之后你就不会有这样长的寿命了。我也不会了。”

人生只此一次,我不愿她下辈子还在大荒城久留——当然,她可以选择留下,但如果有机会选择离开,为什么不呢?

她安静许久,才轻叹口气:“好吧,算你说得对。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嗯?”

“结束之后,无论你在哪里,回来找我。”她盯着我,“见到你之前,我是不会走出大荒城的。”

我笑了笑:“意思是说,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四处云游了?”

“这些都是后话,前提是一切顺利才行。”

“嗯,我知道。”

我把右手放在姐姐的左肩上,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。

“外边太冷了,你回去吧。”

“小绩……”

“姐姐,我走了。”

我俯下身,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。我第一次出去经商时大概十七岁——从人类的寿命来说——当时姐姐也是这样和我告别的,长大之后这样亲昵的举动也就没有了。

我们的告别很普通。普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。

至于那颗梨,我怕放在行囊里给压坏了,用手捧了一路,回到二哥那边后跟他分着吃了。他没问是哪里来的,可能在他眼里,一颗梨的来历并不重要吧。

我离开后的第三年,二哥回到大荒城见了一次姐姐。临行前他问我:“你真的不随我去大荒城吗?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。”我说不去了,他说:“你上次编了多少谎话糊弄我,这次让你去你不去了?”

我正在做账,听见他的话,手跟着停了一下。

“二哥早说知道了,我还能多陪姐姐几天。”

他冷哼一声:“你打什么算盘我还能看不出来?”

我最终还是没有去,计划进行到末尾,必须得有人亲自跟进,其他人都不值得信赖。而且我也没必要再回去了,告别的话已经对她说完了。没关系的。

我离开大荒城时飞雪如花,只盼再回来时能赶上春天。我已经想好了给她裁制什么样子的新衣,我想看看她穿上那件衣服、站在春日的光景里的样子。这是我唯一的愿望。

 

 

遥远

 

在我苏醒之后的第十年,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二哥——我指在人间见到他。彼时弟弟也苏醒了一段时间,二哥来大荒城拜访我们,弟弟怕生,藏在我身后不敢和他说话。我刚见到他时也有点害怕他,他的表情总是阴沉沉的,好像在生谁的气,完全不像来看自家弟弟妹妹,倒像是来要债。当时一起来的还有三姐,她倒是很爱笑,待我们也亲和。

三姐哄着小绩跟她出去玩,留了我和二哥在堂屋坐着。我俩谁也不说话,他可能是不想说,而我是完全不知道说什么,又不能离席,只好玩袖子上的一根线。干坐了十来分钟,他开始和我交谈了,说的也不过是一些寻常话题,问我近来如何,在人间适应得怎么样,小绩过的好不好,有没有见过其他兄弟姐妹,云云。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让我觉得他和我聊天只是为了完成任务,然后赶紧回去交差。

之后他定期来大荒城见我们,慢慢不那么冷淡了,带着我和小绩下棋。最早二哥的棋艺还没那么精湛,小绩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,过了几次,小绩就下不过他了。和他相处的时日并不多,从他被大炎收押一直到三姐出事之后的几年他一直没来过。再见他时,我已经要认不出他了。我听年和夕说他有些失心疯了,也许是吧,我不确定,我能确定的是失去一个妹妹、他感受到的只会是撕心裂肺的伤痛。

那次大荒城事件,我猜测背后可能有他的手笔,但我没想到他就这样现身了,而且和绩暗中合作那么久——在我印象里,他们没什么来往。不过鉴于我近来记性变差,记得不准确也正常。

一别又是三十三年。那年开春,我忙着在田里撒种,似乎有什么人走到了我身后,也不和我说话。于是我就猜是不是绩回来了,他上次回来时就悄没声地站在我背后。我专注于眼前的农活,随口说:“我这会儿太忙了。小绩,你去家里等我吧。”

然后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:“是我。”

我直起身,这才发现那是二哥。

我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笑。他和上次回来的绩一样风尘仆仆,看着像三天没睡过觉,神情也一如既往地阴郁,但很难说这种阴郁是因为没休息好还是他惯有的表情,所以我差点要笑出声来。同时,我知道他来找我一定不是为了寻常小事,又不敢笑,我拎着锄头愣在原地,然后点了点头:“你来了。”

但即使他是来告诉我岁兽今天就醒,我也得先把稻谷种完,于是我说:“二哥去门廊下歇会儿吧,我马上弄完。”

他在前院坐了下来,我尽快把小半袋稻谷播撒进土壤,然后走回家去找他。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了,只不过之前我走向的人是绩。

我回屋里洗了一只秋月梨,切下一大块递给二哥。过去这几年,嫁接技术成熟了许多,一年能收不少梨子。这一颗是昨天摘下来的。

他吃了一块,若有所思地说:“我好像吃过这种梨。”

还没等我问他在哪儿吃的,他又说:“我听说前年冬天有雪灾,一切还好吧?”

“怎可能还好,一整个冬天没收获什么粮食,房子还塌了。”我指了指房屋侧边,“就是那儿。原本是储物间,不知因为是积雪太厚,还是建筑太老旧,一天夜里塌了。”

“你伤着了?”

“没有,当时不在家。但是绩放在那儿的布匹和几台纺织机全压坏了。”

二哥看着那边的断壁残垣,说:“小绩很想你,我劝他和我一起回来,但他不肯。”

这样亲昵的称呼让我感到意外,在我的记忆中,二哥只称呼过三姐为“小颉”,对于其他人则是直呼其名。

“他不肯?”

二哥转过头来看着我:“我以为你们吵架了。”

“没吵,也没什么不愉快。”

“他以前可是想方设法要来看你的。”

我没回应他。我感到了些许不安——上次见绩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受,他让我答应他以后走出大荒城,我不愿答应。并不是我真的不想走,而是我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做任何承诺,仿佛我做了这个承诺后,就会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我不愿意看见的结局。我下意识问出了我内心的担忧:“小绩回不来的,对吗?”

二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为什么这么想?”

“他上次和我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诀别。”

刚说完我就意识到我好像无意间透露了绩前不久才回来一次。按他当时的解释,他是对二哥扯了谎才能回来的。但是二哥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他或许早就知道了,只是装作没发现。我期待他能说点让人心安的话,可是他说:“我无法保证任何事。”

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,我不可能劝他们收手。二哥来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意见的,他可能和绩一样,是来告别。见我脸色不悦,他又说:“如果我现在说有把握之类的话,到时候出了意外,你会更难受的。”

他这话倒是没错。

我转移话题道:“二哥留下来吃午饭吗?”

“不了,我马上走。”

我不满地说:“上次小绩回来了大半天,你是半天都不打算待。”

“以后有的是时间。”

要不是清楚他接下来面对的事情有多么凶险,我可能就信了他这句话了。我抱怨道:“你们只顾着以后,就不珍惜现在吗?”

他叹了口气,放下盛着秋月梨的瓷碗,叫了我一声:“小妹。”他的声音没有了克制和冷淡,取而代之的是疲惫,还有出人意料的温和。我抬起头想看看他的表情,但他很快侧过了脸,我只能看得到他灰色的眼睛和微微向下的嘴角。此刻,他不是在讨论我们一家的生死,只是在安慰自家妹妹而已。

“小妹。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来大荒城拜访你?诚然,我去过大荒城很多次,你可能记不清具体是哪一次了。总归那时小绩苏醒了十年有余,刚开始学习纺织。那次我本来是想带你们出去逛逛,碰巧赶上绩忙着织一匹布。你说,小绩研究了一种新的技法,正在练习,怕是没心情外出,不如陪着他一起织布。我说,那也好。于是那天我们在小绩的房间里闲坐了一下午,他织布的时候全神贯注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他坐在织布机面前,耐心地绕线、踩踏板。彼时我还不是个有耐心的人,让我一动不动地坐半天简直是受罪。但我还记得那天我一点也没觉得焦躁,这可能是大荒城——一个以农业为根基的城市——所固有的气氛,一切都得慢慢来,急不得。日落西山时,他终于织完了,一匹最普通的平纹白布。你让我夸他几句,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就说了一句,织的很平整。说起来,那匹白布后来上哪里去了呢?

“当时距离夕苏醒还早,我们当中又没有人会作画,颉的文字能守护一部分记忆,也只是一部分而已。剩下的,就只能靠我们自己的记忆力了。我庆幸我记性还不错,直到现在,脑子里还存了很多过去的影像,譬如那个安逸的下午,此后的很多年我都没再经历过。另一个影像是关于你的,是某一年的秋收,你告诉我这个季节的产量比去年翻了一倍,开辟的稻田也扩大了不少。小绩也刚外出经商归来,你留我在家吃晚饭,你一直笑着和小绩聊今年收了多少粮,晚饭吃的是什么我倒是记不住了,就记得你很高兴。

“也有没那么美好的影像。颉走之后,我似乎只能找你交谈了。那时候夕和年跟你住在一起,我们天天谈到半夜,把她们烦得够呛。只是我们几乎每次都不欢而散,你有你的坚持,我明白,而我也自有我的道路。我只是希望这些影像别再随风而去了。

“所以,小妹,我怎会不珍惜和你相处的时间。”

他说完了,沉默良久,然后站起了身。他向我伸出手,好像想要摸摸我额头前的碎发,但他的手悬在了半空,最后他把手指轻轻放在了我的额头上。

“我得走了。”

“兄长。”我叫他。

他转了过身。

再次回到人间时,我已不记得当时对他说了什么。可能是“保重”,也可能是“我明白,可我期望未来还能有更多的影像。”

 

 

游子不顾反

       

兄长和令都说,我和颉能捡回一条命,实属幸运。我同意他们的看法。

我想没必要过多赘述和岁兽的对决,其凶险程度和想象的差不多,甚至可能稍好一点?我不想叙述的原因还有一,即我记得并不清楚。此番经历是一场长梦,清醒后,梦中的景象自然也变得模糊。黍为我看过手相,九死一生。从结果来看,这盘棋局确实是我险胜。但这不是最好的胜利,我先前向绩借了一条命,却没能完整地归还给他。

绩没有回来。据兄长说,他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和颉。经过一番医治,我们先后脱离了危险。颉一整天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,我也没到能随意行动的状态,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。让我担心的是绩,拖得越久,他越没有回来的可能性。兄长说他确实没有发现绩的踪迹,而且彼此之间的感应似乎也不存在了。然而,绩留下的布匹、账簿之类的物件并没有消失,司岁台的记录上仍然有他。倘若他的意识真的回归到岁兽、然后又被击败,他应当一丝痕迹都不留才对。现在这样的状况让我觉得,他其实回来了,只是没有回到我们身边。

其他的兄弟姐妹在重新成人后来探过病——主要是来看颉的,和我说话的人并不多。他们也和兄长聊了绩的去向,最后得出一个可能的答案:他的魂魄受损太严重,回到人间的只有极小一部分。如果如此,他很可能失去了原本的神识和权能,和真正的普通人无异了。

一个月后,他们回归了各自的生活,在大炎各处生根。兄长嘱咐他们继续打听绩的消息,半年过去,没有任何喜讯。

秋天,我已能够自如行动,颉也完全恢复了健康。几位弟妹之间只有一个人还没有来找颉和我,那就是黍。我一度认为她不愿再看见我了,而她最后还是来了一趟。那天我在读颉写的一篇文章,抬头就看见黍站在门口。

她装作没看见我,拐到里屋去找颉说话了。她们说了好一会儿,隔着房门我听不清,但从语气和间歇的笑声来判断,她们聊得应该很融洽,不过如果待会儿我跟她也要交谈的话,估计就不会是这样了。我放下手中的纸张,回到我的房间里去。衣桁上还挂着那条国祚披风,我很意外它跟着我回到了人世间——这可能是另一个证明绩没有彻底消失的物件。这披风最开始泛着淡淡的金色,现在灰扑扑的,边缘被撕扯得不成样子,这是那场恶战的残留。我想过要不要找人修补一下,又想起来绩曾经说过:布料容易缝补,可有些东西不是只靠针线就能让其恢复原状的。再说,我也找不到一个和他一样技艺精湛的裁缝,就此作罢。

隔壁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,我听到一阵脚步声。

“你有再见过他吗?”

这句话很耳熟,以前我问过黍相同的问题。你有没有再见过颉?她说,你知道这不可能。我也给了她相同的答案。

我转过身去看她,她低垂着眼睛,轻声说:“我要他答应我回大荒城来找我。半年了,他没有出现。”

“我们也没在其他地方找到他。”

“你觉得他还在人间吗?”

“我认为是的。”我看向那匹国祚,“否则它不会还在这里。”

她瞥了一眼披风,露出淡淡的嫌恶的表情。

“有一件事情,我得告诉你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绩……变成现在这样,有我的原因。”

她凝视着我:“当然,计划是你提起的。”

“不,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我停顿了一下,“我是说……面对祂时,绩为我挡了一击,可能就是那一下……”

她冷冷地说:“我从未听过其他兄弟姐妹跟我说过这事。”

“因为我今日才想起来。那场战斗的很多细节我都记不起来了。”

她没作声。

“当时绩的确在我眼前消失了,而我随着祂的消散恢复了神智,同时也感受到了绩,离我并不远。所以我以为他能回来,但是他没有。抱歉。”

她深深地呼吸,然后说:“即使你告诉他们绩救了你,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。你和颉能回来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。”

“那……往后你什么打算?”

“再等一阵子,然后就走。”

“去找他?”

“总得碰碰运气。”

她看起来依旧冷静,但我知道冷静之下是手足连心的悲哀。我也如此。

我又说了一次:“抱歉。”

她偏了偏脑袋,小声说:“我或许永远也不能原谅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,我知道。”我走到角落的衣箱,从里头拿出来一套衣裙,“他留给我一样东西,要我转交给你。”

我很难形容我看到这身衣服时的感觉。它以灰绿为主色,深绿为图案,像漂在水上的荇菜,也像随着波纹颤动的树枝,领口则是鹅黄色,因此也可以说像一片映耀着阳光的树叶。总归当他展示给我这身衣服时,我脱口而出:“这是春天的衣裳吧。”

他说是。

他给黍做了很多衣裳了,肯定知道她的喜好,而我总觉得颜色是不是忧郁了一点,但又恰到好处。

黍展开那身衣服,仔细地看了看,又小心地折好。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。

她转身要走,我对她说:“珍重。”她停了一下,没再说什么。

失去一个,回来十一个,如果是小绩,他会怎么算这笔帐呢?他惦念黍,能保全黍的平安他一定会记为盈,但代价是折损了一大半的他,那或许是不盈不亏?最后的那几年,他变得不太一样了。他依然关注账目上的盈亏,而“利”这个字对他似乎又有了新的含义。

他说:“老师曾告诉我,有些东西无法计价,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弄懂这一句话。”

“所以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
“重要的东西不一定是我们看得到摸得着的。”

这是他选择为我挡一剑的原因吗?我情愿是我想多了。

颉问我以后去哪里,我说还没想好,走走看看吧。我有点想去浮云城,那是小绩第一次经商时去的地方。他话多,总是絮絮叨叨跟我说很多以前的事儿,把我烦的不行。如今我倒希望他还在身边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,因为我害怕那些记忆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不清。然而游子一去不复返,天下这般大,我只期盼他不要忘了来处。

       

 

铁道员

 

大荒城的铁道站要拆了。

黍在天师学徒们的闲谈里听到这个消息,整理文件的手停了下来,她思索了一会儿他们说的是哪个铁道站,再一想,应该是南边那个。但她记得好几年前就听过类似的传闻,她抬起头问,不是几年前就说要拆了吗?有个学徒转过身:“是,最近定下来了,开春就拆。这不,车和人都清完了,就剩那辆人力车。”

“人力车?”

“嗯,您不知道?那边有个老式火车——得手动往炉子里铲燃料的——看车的是个老爷子,前几年得过病,开不动火车了。前两日天师府还有人去来着,说那火车还在,人没看见。还说如果没人管,过些日子就遣人去搞拆迁了。”

大荒城南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,站在石滩朝对岸望,房屋比稻谷高不了多少,碰到大雾天,根本看不见另一边。以前过河要靠船,碰上大风大雨则没人敢过,泛滥的河水已吞没了几十只船、几百条人命。直到百年前,在河面上建起一座斜拉桥,原先渡船晃晃悠悠半个时辰才能到对岸,如今坐在载具上,十分钟就过去了。桥梁分三条道,中间是铁路,两边是两个方向的公路。自打建成那天,每天车辆行人川流不息,进入和辞别大荒城。铁道站也应运而生,铁铸的载具咆哮着吐出黑烟,黍在农田的山头有时看得到那些烟雾。她从未去过那铁道站,如今她倒想去看看,说不定看火车的人回来了。

曾经的铁道站有不少往来的旅客,火车从清晨跑到后半夜。中央车站修好了之后人少了很多,路线取消了好几条。她似乎听哪个学生提起过,临近有一座城,春天满山的野花开起来美不胜收,也是鳞兽最鲜美的时节,春天就是旅游的旺季。但是一年到头只有那两三个月有人去坐火车,其他的时候都是空车在来回来去地跑。

一周后的清晨,黍手提行囊,顺着田埂一路向南。她原本想穿那套穿惯了的衣服,整理东西时发现了绩留给她的最后一套衣裙。她摸着光滑的布料,最后还是穿上了。扎行囊的带子上系了几株饱满的麦穗,是她还是岁兽的一部分时用她的能力种出来的,永不枯萎,永不干瘪。至于那条带子,出自绩的手艺。

她分明记得家里是有很多布匹的。绩经常说,姐姐,我给你做新衣服吧。黍揉着他的头发说,换季做,节庆做,年岁更迭也要做,都快穿不过来了。不仅穿不过来,还剩了很多布匹,黍看着放那也是落灰,就对绩说,我拿去送给那些农妇,行吗?绩一开始老大不愿意,后来回来的少了,嫌隙多了,也就不在乎布料的去向了,反正以他的手艺,总能做出更好看的。可如今那些布匹去哪了呢?除去被积雪毁的那些,不可能全送完了,她绝对留了几匹蓝绿色的,还有黄白色的,但是当她拉开衣橱时,只看见了灰尘。阳光照进柜子,尘埃像细碎的玻璃珠。

绩的针线包倒是还在。他这个职业裁缝的工具有不少,黍把能装得下的边角料全塞进了针线包,甚至想把织布机和纺纱机一并打包带走。绩刚开始纺织时,他们一起搜寻材料,搭建起了两台机子,此后不断地修改、翻新,才成为了现在的模样,黍很久没听过它们工作的声音了。匪夷所思的是,绩消失后,这两台机器也莫名其妙地坏了。那天,黍想织几块布,却踩不动机子,找人过来看,那人说这机子坏了,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修。“奇怪,就像人得了瞧不出来的怪病一样。”也许不是病,是随着绩的消失“死去”了。

她最后只找到了一匹绸缎和一匹白布——最普通的帆布,非常厚实,可以拿来做鞋面,也能缝在膝盖手肘处,让衣服更耐磨。这是绩织的吗?在她的记忆里,他很多年没织过帆布了,他们又从没有买过布,那只可能是他织的了。黍剪下来一块,花了一晚上给自己缝了一个背囊,够她装几套衣服,弟弟的缝纫包,还有那条光滑的绸缎。从出远门的角度来说,这点东西似乎太少了。从前弟弟远行时都带什么?她却记不清了。他是商人,以物换物,总有办法维持生计的。

她在石板路上行走。

和绩最后一次见面时,她要他回大荒城。一年过去,杳无音讯。她还是很难相信真正的弟弟不能回来了,他没有死,的确,可他会有全新的样貌和记忆,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,泰拉这般大,怎么找一个陌生人呢?

那天大哥来找她:“你不如听听小绩当时的建议,出去走走,兴许就见到他了呢。”

黍说:“如果真像我们推测的那样,他只有残魂回到了人间,有了新的外表,那我也不认得他啊。”

“你和他最熟悉,你一定认得出来的。”

绩的建议是一种先见之明吗?他是预料到自己回不来、才让黍答应他吗?到底如何,她是得不到答案了。黍开始花时间观察身边的人——特别是不认识的人,但是并没有惊喜,没有任何人让她觉得这可能是绩。

黍到了铁道站,说是站,其实就是一个比地面高出一米多的平台,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站牌,字迹模糊不清,大概是“大荒城”几个字。那辆吐黑烟的火车就歇在站台旁,它现在没在吐烟,仿佛睡着了。她走上台子,发现河流比以前更宽了,并且水位上涨,河水和桥面几乎齐平,对岸的建筑是窄窄的一条白线,分割湛蓝的天和灰蓝的水。有点像大海,她想。以前绩说过,想要带自己去看大海,她回答了什么来着?她不记得了。她在站台旁席地而坐,两条腿垂下去,这里的水清冽透明,看得到水底的石头,还有上面毛茸茸的水草。几尾鳞兽游过去,几只小蟹顺着石壁爬上爬下,微风带来水的腥气,在她闻起来却很清新。她忽然很想脱掉衣服,跳进去游泳。

一阵轻巧的足音。她抬起头,一个年轻男人从车头的侧门跳了下来,好奇地看着她。

“要出城吗,姑娘?”

他长得不像绩,完全不像。他有一对平直且宽的眉,一双褐色眼睛神采奕奕,肤色偏深,没有她弟弟的长头发,也没有她弟弟那般清瘦。他穿一套黑色粗布制的衣服,袖子挽到手肘处,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,裤脚同样挽到小腿;他没穿鞋,打一双赤脚,地上似乎有几只黑脚印,再一看,他脚上沾了些煤灰。

可是黍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弟弟的神色,是“小时候”的他吗?她想不起来绩最初的模样了,总归应该和现在不太一样,和眼前人也无相似之处。她看着他,心怦怦乱跳。她想起来了大哥的话,“如果他真的回到人世间,你肯定能一眼认出他”。她只当这是安慰,现在觉得也许不无道理,否则要怎么解释刚才浑身一麻的感觉呢?她差点就要问,你是绩吗?

年轻人见她不说话,就又问:“姑娘是去游山玩水,还是去探亲?”

黍没答,而是问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铁道员。”他拍了拍身边的火车头,“管火车的。”

黍张望四周,不像是还有其他人的样子。“我怎么听说管车的是个老人?”

“那是家父,去年得病走了。”

“抱歉。”

“没关系,他走得安乐。”然后他问,“姑娘是大荒城人?”

“是。”

“家里做什么的?”

“务农的。”

“务农呀,挺好的。”

“也没那么好。”黍轻轻耸肩,“一年到头都得待在一处。你管火车,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?”

“也不算,我原本只管这一条铁路,没怎么去过其他地方。特别是近几年线路都改到中央车站去了,我就只在大荒城和附近的城镇来回摆渡。”他随手一指附近的一棵树,“那垂杨是家父当上铁道员时栽下的,我们就跟它一样,并不挪动。”

黍跟着看过去,只见那棵垂杨有许多碧绿的枝条,在一片深蓝的水边显得格外静美。

“为什么是垂杨?”

“‘唯有垂杨管别离’,干这一行,能见证很多离别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嗯,人嘛,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处的。”

“我想你说得对,我此前从没离开过大荒城,如今也得走了。”

“为什么呢?”

“我……总之是有一些在大荒城做不了的事。”

铁道员点了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然后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,“不过你怎么不去中央车站,反而来这里了呢?”

“听天师府说这里很快要拆了,我就来看看。是要拆了吗?”

“是啊,理论上说,这个铁道站已经停运了,我还在这里看火车,纯粹是因为家父的嘱托。”

黍想起来那个学生说过的:“那你还跑山野花那条路吗?”

“不跑了。现在不按点发车,有人来我再开。”

她笑了:“那你这工作倒是自在。”

他耸了耸肩:“你待一天就知道了,无聊得很!只能看水。”

“这河看着像海。”

“河水涨得太快,一下雨这里就变成海了。”

铁道员攀住车头上的楼梯,敏捷地爬到车顶,探出头说:“姑娘上来吗?上边的风景好。”

黍跟着他爬上车顶,寻了个地方坐下——如他所说,风景确实好,河面和对岸的光景一览无余。只是有点太寂寞了,一座笔直的桥,一泓清澈的水,初见觉得新鲜,看久了就累了。

铁道员说:“没事做的时候,我就去石滩上捡一把石头,坐在这儿扔石头玩。”

黍突然冒出来一句:“精卫填海?”

铁道员哈哈大笑。黍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,绩刚刚苏醒的时候看她种地,偶尔也嫌无聊,不知去哪找一大把石子,往溪水里扔着玩。他当时还问:“姐姐,我们寿命这么长,这条溪又这样窄,你说我会不会真的有一天把溪水填上了?”黍当时怎么回答的她同样记不得了,她只记得弟弟很快长大了,溪水里的石头也没再增多了。

想到这里,黍又问了一遍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一位铁道员,姑娘问过了。”

“你现在是铁道员,从前呢?”

“从前……我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铁道站了,十六七岁第一次开火车,没做过别的工作。”

“那……你今年多大了?”

“二十七了。”

二十七。如果按人的年龄换算,绩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,可能再年长几岁。他当真只是个铁道员吗?她捏紧了衣袖。他会是绩吗?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,是或不是。

“姑娘这身衣服真好看。”

他这句话来得突然,黍愣了片刻,反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姑娘的衣服很好看,这颜色真别致,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配色。姑娘在哪里买的?”

“不是买的,是一位故人给我裁制的。”

“这样啊。真好,他一定很在意你。”

黍轻轻摇了摇头:“也许太在意了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

“他若少在意我一些,兴许他就不是故人了,陪着我的也不只是几件旧衣而已。”

两人相对无言,一只羽兽从水面掠过,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扩散,碰到站台时就停止了。

“姑娘,上车吧。”

“去哪里?”

“听你的,你若想去远些的城镇,就带你去铁路总站,若想去临近的小城,我能送得到。”

“那我们去浮云城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浮云城比大荒城略小,是个经商之人聚集的地方。绩第一次出游去的就是浮云城,在那里学了经商之道,此后越走越远。浮云城最开始只有三条街,一条卖织品,一条卖粮食,一条卖铁器,就这样从无到有,三条街成为一座城。绩总想让她出去看看,她却连最近的浮云城都没去过,但是千年间听着弟弟转述在外的见闻,多少也了解了一些。她坐在车厢里,铁道员在火车头里操纵引擎,提高音量问:“姑娘去浮云城为何事?”黍也大声应道:“去买几匹布。”铁道员关上门,跳到她这边来,拍掉手上的黑灰,笑问:“为了几匹布,就要跑去浮云城?”

“怎么?浮云城又不是远在天边。”

“姑娘,你可知浮云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这还是有了铁路,从前没有,没几个人愿意去。”

“既然地处偏远,为何还能经商?”

“说是过去有一位阔绰的商人修了码头,有了来往的渡船,这才吸引了不少买家。”

“何时建起的?”

“不记得了,肯定比铁路早几百年。”

“你去过浮云城吗?”

“把客人送到车站,然后我再开回去,这大概不算去过吧。”

“这样啊,”黍露出遗憾的表情,“我还指望你能给我当向导呢。”

他乐了:“浮云城说大也不大,姑娘现在去,下午就逛完了。”

“那,你就没想过去别处看看?”

铁道员疑惑地看她一眼:“什么别处?”

“大炎这么大个地方,就没有你感兴趣的?”

“感兴趣又能怎么办,我得看火车。”

“火车不是没人坐了?”

“车还在呀,车站也在,两三个月还是能碰上一个旅人的。比如今天,你不就来了吗?”

“那我之前的上一个人呢?什么时候来的?”

“嗯……且得有小半年了。”

“你就这么等着?”

“就这么等着。”

“这车站来年就拆了,到时候你怎么办?”

“没关系,我这么年轻,总能找到事情做的。不过姑娘,我们才刚见面,你怎么这么在乎我以后的去向?”他那双晶亮的眼睛打量着她,眼神并不冒犯,而是流露出一种尊敬。

“我……你就当我是过去关心惯了人,一时多问了几句吧。”

他又笑了:“这样啊。没关系,我就是有点好奇。不过我确实没什么打算,我现在觉得以后可能去摆弄一下机械,但是……”他看向黍的衣服,“像姑娘的故人一样学纺织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黍心里一跳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之前载过几个裁缝,他们和我讲了一些纺织的事情。可惜家里没人会这门手艺,就算学,也得到外头学。不过……我的意思是有这么多选择,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……”

铁道员还在自顾自地说话,黍没太听进去,她在想另一桩事:如果绩已经变成新的人了,无论是不是眼前的铁道员,他某种程度上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了。记忆没了,情感的联系也就断了。他以后可能会想起来,但那是以后的事了。

她听见自己对二哥说:你们只顾着以后,就不珍惜现在吗?

“……所以,当裁缝也好,或者像你一样当农民也好,总归是有去处的。”铁道员看向窗外,“啊呀,到地儿了。”

“这么快?”

“当然,这两座城隔得本就不远,只是当年水路难走而已。”

火车逐渐减速,在站台边停下。黍走下车,望着远处张灯结彩的街道,感叹一句:“人真多啊。”

“听说前几天来了外国的商队,这些天人格外多些。”铁道员说,“你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大街了。”

黍站在台阶最低处,扶着栏杆,抬头看着铁道员,好一会儿没说话。

铁道员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,摸了摸脸:“姑娘,怎么了?”

“和我走吧。去浮云城。”

铁道员笑了笑:“家父把这活计留给了我,以后的几十年间我都得守着这铁家伙了,去哪里都得带着。”

以前是岁兽的时候几十年轻飘飘地就过去了,可惜现在他们是人,几十年可能就是一辈子。铁道员斜靠在栏杆上,表情轻松,只是他的话一点也不让人感到轻松。她开始理解当年绩劝她离开大荒城是什么心情了。

他像农民驱赶驮兽那样用手轻拍了一下火车:“你便走吧,什么时候想家了,我送你回大荒城。”

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,到时候怎么再找你呢?”

“姑娘记得我是个铁道员就好了。”

“那毕竟不是你的名讳,何况大炎有很多铁道员。”

“记得你的铁道员只此一个。”

黍感到了一阵刺痛。他不是绩吗?若他不是,为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伤?若他是,为什么不叫自己一声姐姐?

“姑娘走吧,天色不早了。”

“别再叫我姑娘了,我比你年长一岁,你该叫我姐姐才对。”

他笑了:“是嘛,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叫吧。”停了停,又说,“不过,我刚才没完全说实话。”

“嗯?”

“其实我已经想好了,车站一拆,我就开着车,外出游历去。”

“去哪里?”黍没忍住说,“你现在就可以和我一起走。”

他却摇了摇头:“不,我总得等我的差事有个结果才行。而且既然我们都在这人间,那总会再见的。”

铁道员伸出手,按了按黍的头顶:“我走了。”

然后他后退两步,轻巧地跳回了车上。黍看着火车的烟囱冒出了蒸汽,她觉得他应该不会再说什么了,于是转身走向码头。然后她才想起来,她忘了问铁道员他是哪里人。他可能是大荒城人,毕竟他说他的家族从爷爷辈就已在大荒城生活了,但为何她在大荒城一千年间从未听说过铁道站有这样一家铁道员?她确信自己这部分记忆没有出错,铁道站是真实存在的,铁道员们来了又去,她没听说过有哪家一直住在这里。天师府那些人以前也没谈起过铁道员一家,这感觉就像他们被不着痕迹地塞入了一部分记忆,而黍原是岁的代理人,不会被轻易影响,这是最合理的解释。

所以,是你吗,绩?

黍转过身跑上站台,火车已经开走了,铁道员仿佛知道她会回来,他攀在铁梯子上,向她挥手告别。她也挥了挥手。弟弟的身影和铁道员短暂重合,然后又迅速分开。火车还是慢腾腾地向前移动,但是黍觉得它跑得很快,一路疾驰,退回到遥远的一千年前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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